千百年來,美麗的西江河水如淌油似的流過成都平原,江水經(jīng)過之地,平疇千里,稻麥飄香。
王大林就坐落在大河西岸。
年逾古稀的王庭祝少小離家,已經(jīng)五十年了,今年,不知是年事已高,還是其他原因,他倍加感懷先人,突然率領妻兒老小,千里勞頓趕回老家祭祖。
站在祖墳前,做完規(guī)定的法事,打發(fā)走所有人:“你們走吧,我再等會兒”。只見他站在父親墳前雙手合十,然后捂臉蹲下。
人生七十如彈指一揮間,一股熱淚從指逢中流出......
王家在王林也算是顯赫之家。他父親就是飽學之士,大學沒有畢業(yè)就投筆從戎,在劉文輝帳下任文職副官。母親是附近古鎮(zhèn)的舉人之后。這樣的郎才女貌佳人配,在當時令多少人羨慕哦。然而,沒過幾年,社會大變革,陰陽輪回,乾坤大移挪,王家的生活一夜之間天壤之別。
苦日子才剛剛開始。
王庭祝的少年是灰暗的。三年自然災害,父親看著成天饑腸轆轆的幾娘母,作為幾乎迂腐的舊知識分子,心力交瘁卻束手無策。他只有“狠”自己以保全家人,最后渾身浮腫,在不惑之年結束了生命。臨了,父親拉著兒子的手:“庭祝,好好照顧你媽媽!記住,不管世道咋個變,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啊......”
母親只有一切從新開始,帶領娃娃們艱難度日。王庭祝雖然是家中唯一男丁,本來該在家里幫襯一下母親的,而曾經(jīng)為大家閨秀的母親堅信“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”,再難也要供王庭祝讀書,最后,王庭祝以優(yōu)異的成績考入重點高中。
高中期間,他常常感到吃不飽。但不敢回家多拿糧食,因為家里亦是十分惱火。實在太餓,王庭祝就捧學校井水充饑,或者到郊外偷一點田里的蘿卜紅苕啥的填填肚子。
三年的高中生活,讓剛剛二十歲的王庭祝居然長到近一米八的個子,這在班里真是鶴立雞群,格外顯眼。不僅如此,他還是班里學習的佼佼者?粗駱渑R風的王庭祝,那些醒事得早的女同學們,一個二個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。;ㄒ舱覚C會與他搭訕,女學霸亦時不時向他拋來媚眼兒......這一切,他何曾不知道?但是,他不敢接招。出生的背景與家里的環(huán)境讓他常常問自己:“我拿什么面對她們?”,他不得不收起了蕩漾的春心,專注于自己的學習。壓箱底的心思,只有在夜深人靜時,仰望星空胡亂憧憬一番,算是給精神一個交代。
緊張的高中生活就要結束了,成功與否在此一搏,人生將在此劃出一道幾乎不可逾越的鴻溝。同學們堅信憑王庭祝的成績一定會考一個理想的大學,他自己亦信心滿滿。暑假里漫長的等待,簡直就是煎熬,他等來了當頭一棒——他沒有看到成績,更沒有得到通知,那些平時比他成績差的同學都陸陸續(xù)續(xù)上大學中專了。他不服氣,四處打聽,沒有人告訴原因,他只是隱隱約約曉得,是政審沒有過關。
走在鄉(xiāng)間的小路上,他垂頭喪氣,滿腦子一片空白,一個人躺在西河邊上,讓眼淚盡情地流.
“為什么,為什么......怎么辦,怎么辦?”,他在問自己,他在問社會,他在問蒼天......活著還有什么意義?他想結束這一切。正當他渾渾噩噩胡思亂想時,“庭祝,好好照顧你媽媽,記住,不管世道咋個變,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啊,好好活著.....”父親去世前的話如臨空驚雷,讓他如夢初醒。
回到家里,知兒莫若母:“兒啊,家庭連累了你呀,你是家里老大,立起心腸,天無絕人之路,草草里有餓死的蛇嗎?東方不亮,西方亮,另外找一條生活的路子吧......”母親的寬慰讓王庭祝陷入深深地沉思。
短暫的苦悶,彷徨之后,王庭祝收拾心情又重來。
他拜附近有名的牟姓石匠為師。他隨師父走村串戶,風餐露宿,不辭勞苦。由于王庭祝是優(yōu)秀的高中生而且數(shù)理化很好,加上他的勤奮好學,他很快掌握了怎樣節(jié)約取材、黃金分割、科學設計等方法,甚至還可以自己設計小水電站。
一時間,王石匠遠近聞名,他又找回了人生的自信。
一個驕陽似火的夏天,在做工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縣城,他突然想起,好象聽說過高中時的女學霸郵電學校畢業(yè)后,好像在這里上班。他鬼使神差地來到郵電局門口。隔窗而望,果然,柜臺前體態(tài)婀娜,亭亭玉立的女子正是那位女同學。他多想上前打招呼,可還是克制了自己的沖動。
他有自知之明:一身的臭汗,滿手的老繭,爛縷的衣服,與乞丐無二。他只能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女神,最后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。盡管有些許自卑,卻也有幾分滿足。王庭祝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,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。
王庭祝堅信藝不壓身。他先后當過拉大鋸的解匠,做過推篾粑粑編墊子的活路,還做過其他小生意,這些,在當年雖然是政策不允許,被視為不務正業(yè)的資本主義尾巴,但是,王庭祝知道,正賭正贏,他一家人就沒法生活。
一次,在邛崍水口推篾粑粑回來的路上,無意中撞見當年的;ǎハ嗪胖佬;ㄒ呀(jīng)成家立業(yè)。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(jīng)過了而立之年還孑然一身,要啥啥沒得,做啥啥不成:“該有個家了”。
誰知道,牛高馬大的王庭祝,接連相親七八次,一個亦不成,原因很簡單“家里窮,成分不好”。后來,他與一個方方面面背景差不多的適齡女子戀愛成家。成家后的王庭祝,更加熱愛生活,因為,生活有奔頭,人生有了新的動力。
隨著兩個兒子的降臨,賺錢成了王庭祝唯一的生活目標,他規(guī)劃著自己的未來,好好干石匠,爭取當個大師傅,他規(guī)劃著兒子們的未來,好好讀點書,將來跟著他學手藝,因為“天干餓不死手藝人”。他規(guī)劃著家庭,三間爛房子,爭取三年時間整修成撮箕口房子,讓老媽媽頤養(yǎng)天年,讓兒子們?nèi)⑵奚,成家立業(yè)。想著想著,他渾身上下都來勁了,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....
一九七七年秋天,王庭祝正帶領徒弟們在工地上打石頭,突然,公社的喇叭里傳來了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,一開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回到家里,他反復確認。
短暫的興奮讓他很快冷靜下來,高考簡章還沒有看到,他瘋了似的,八方打聽,“十二年,十二年吶,一個輪回,幾乎耗盡了我的青春與熱情!”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的說道。當真正看到招生簡章時,他又泄氣了,因為他超齡了。還好,一個遠房親戚在鄉(xiāng)政府當領導,出于惜才,更出于對他的身世遭遇的同情,硬生生把戶口本改了,這樣王庭祝就順利有資格參加高考了。
現(xiàn)在他幾乎兩手空空。十二年了,過去的書,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。還好,船爛三千釘,基礎在那里擺起的。一個多月的惡補后,他誠惶誠恐、忐忑不安地走進高考場。
考試結束后,他雖然自我感覺良好,但是,心總是懸吊吊的。那種等待結果的煎熬只有他知道。
中秋國慶已經(jīng)過了,該錄取的已經(jīng)在上學路上了,他心灰意冷,這種滋味十二年前已經(jīng)折磨過他了,雖然有思想準備,自己還是心有不甘,難道老天爺真的不讓我圓大學之夢嗎?
于是,王庭祝還是背起行囊重新回到打石場,因為,家庭和生活的壓力讓他不能有絲毫的懈怠。
一天,王庭祝正在干活,突然有人帶信來說,“王庭祝,公社有你一封掛號信”,王庭祝沒有太在意,因為時間已經(jīng)是十一月了,不可能什么好消息。下午干完活,他到公社打開信一看,“西南農(nóng)學院錄取通知書”,王庭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,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,因為這個時候所謂通知書還有效果嗎?大伙兒一陣陣的祝福,一陣陣的巴巴掌聲才讓他回過神來。帶著厚厚的老繭,帶著黝黑的皮膚,帶著簡單的行李,當然亦帶著理想與五味雜陳的心情,王庭祝出發(fā)嘍。
在入學報到處,一個老教授拉著王庭祝粗大的手說,“你就是王庭祝”,“嗯”!澳阋兄x鄧小平哦,政審你是沒有通過的,全國科學大會召開后,鄧小平拍板,分數(shù)面前人人平等,我們再次提取檔案時,你的檔案都布滿灰塵了,好好珍惜,好好學習!”
王庭祝朝思暮想的夢中校園就在眼前,仿佛在做夢。
慢游在校園中,王庭祝身輕如燕,盡情地欣賞著這里的一人一物,一草一木。
夢,是美好而誘人的,哪怕她遲到了十二年,夢的支撐,可以讓人奮不顧身,一生執(zhí)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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