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節(jié)已是深秋,天色一片灰蒙,街邊的梧桐樹旳葉子已見凋零。
我們幾同學站在小東街和八臘巷交接的街口,心里滿是激動和憧憬,大家商量著,要一起串聯(lián)去北京。
時光的腳步走到了1966年的11月。
被稱為史無前例的無產(chǎn)階級文化大GM從這年五月開始以來,聲勢愈來愈猛。廣播報紙整天在說文化大GM的事。從機關(guān)單位到縣城的人民路口,到處都貼滿了大字報,上面寫著大批判大辯論的文章和各類小道消息。人民路口繁華地段,從早到晚,人頭攢動。工人、農(nóng)民、學生、機關(guān)干部、街道上的居民,各色人等都參與到大辯論中,人人熱情似火,高談闊論,題目都很大。比如講卑賤者最聰明,高貴者最愚蠢,還有中國向何處去什么的……人們各執(zhí)一詞,互相爭論,吵得面紅耳赤,甚至一個家庭里也出現(xiàn)不同觀點而引得父子反目,夫妻相背。
如果說現(xiàn)在的人差不多都成了經(jīng)濟動物,那時的人則差不多成了政治動物。
我們決定要去北京串聯(lián),緣由是從報紙上看到毛主席接見紅衛(wèi)兵的報道。有個女學生戴著眼鏡,在天安門城樓上給毛主席獻上“紅衛(wèi)兵”袖章。毛問她叫什么名字,她答:宋斌斌。毛說:要武嘛!后來她就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宋要武。多年以后,才知道她是時任西北局書記宋任窮的女兒,其時在北京師大附中念書,WG后去了美國。她曾為被自己當年在WG時毆打過的老師道歉。
在此之前,學校已有同學從北京回來,并告訴我們說他們見到了毛主席。這對我們來講,就像是神話和傳說。
這些被學校組織安排去北京的“紅衛(wèi)兵”學生代表,后來被稱做“;逝伞。我們也要去北京!我們則是自己組織起來的紅衛(wèi)兵組織,自詡是無產(chǎn)階級的“造反派”。我們的確也有過所謂“造反”的革命實踐。
有天,我和張武樸、周祿昌、徐建中、馬蘭開幾位同學一起去小東街,我們邊走邊談。有人說,二天該不會把毛主席說的話也弄成歌來唱吧?這本是個玩笑話。沒料沒過幾天,廣播里還真的出現(xiàn)了“語錄歌”。好像是由一個叫劫夫的人譜的曲!胺彩菙橙藫碜o的我們就要反對,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”,“下定決心,不怕犧牲,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”等等……這類的話語用歌來表達,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。然而這的確是真實的事。調(diào)式比較簡單,猶似把說話的語速放慢,拉長,某個地方轉(zhuǎn)個彎,聲音一下高上去或一下低下來……我們很快學會,跑到人民路口燈塔下去唱。自己唱也教別人唱。又是踏腳、又是揮臂,口里念念有詞,我們的整個人都在燃燒。可以說是激情昂揚,引起許多人好奇圍觀。
這應該算是最早唱響在我們縣城上空的毛主席語錄歌曲。
要跑到北京那么遠的地方,自然還得有所準備。當時,全國各地都設(shè)立了紅衛(wèi)兵串聯(lián)接待站。被稱為毛主席的紅衛(wèi)兵,逢州吃州,逢縣吃縣,走到哪里都不花一分錢。但為以防不測,又是頭一次出遠門,還是帶了些錢和糧票在身上。
兒子身上衣,臨行密密縫。錢和糧票湊齊,母親怕我在路上弄丟,就用針線在內(nèi)褲縫個小兜,將錢和糧票裝在里面。
學校早已停課,學生們成了亂飛的麻雀。外出串聯(lián)成為學生中的一種主要課程。開始串聯(lián)時提倡步行,學生們組織起隊伍,舉著一面象征革命的紅旗,靠雙腳走路,翻山越嶺,去延安、韶山和北京等地。徒步走路太苦太累,后來許多學生改為乘車串聯(lián)。我們也是如此,開始是步行,十多位男女同學徒步去往成都,走到羊馬就喊來不起了,于是就改變主意,趕車。手臂上戴著“紅衛(wèi)兵”袖章,站在路邊,只要一揮手,開車的司機都會主動把車停下。
那時溫江金馬河三渡水還沒有大橋,車來人往都要乘船過渡。我們頭天在羊馬住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趕到三渡水。過了渡,我們攔上了輛車,汽車很快把我們帶到了成都,當晚上我們一行十來人在人民北路中學住了下來。
走在街頭,碰到不少外地來蓉的學生、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大聲說話。外出串聯(lián)的紅衛(wèi)兵都稱自己是革命的宣傳隊和播種機,而內(nèi)心深處,包藏著游山玩水的想法,這是許多人的一個隱密的心思,只是把它藏得很深。
在成都呆了兩天,我們在一天下午,翻過鐵欄,從火車北站爬上了一輛北去的列車。
火車很擠,一片叫嚷,廁所和行李架上都是人,車門被堵得死死,我們從車窗先塞進個人,把背包一個個遞上去,然后又推又拉,從別個的肩膀和腦袋上跨過,像一塊塊楔子,使勁嵌進有縫隙的地方。
車廂里悶熱難受得要命,廁所和座位底下都鉆進了人,什么氣味都有,我擠來擠去,先是在廁所蹲了一陣,又鉆到座椅底下躺了一會,最后被同學又拉又推,好不容易爬到上邊的行李架,雖然身子舒展不開,但出氣還算均勻,感覺不那么難受和悶熱了。
好像經(jīng)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,在焦慮的等待中火車的汽笛驟然一聲響起,心頭一松,感覺那車正開始慢慢啟動起來。
火車像老牛破車,喘著氣,走走停停,有時靠在站臺,有時就停在半路,時間有長有短。
從成都出發(fā),火車走了大半天,好不容昜才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綿陽,徐德均和萬仁貴幾個同學受不了,有人在流鼻血,他們下了車,說北京就不去了,他們打算去遵義,和我們半路上分了手。
第一次坐火車,說不盡的新奇。過了綿陽,車廂里有些松動起來,我們已找到屬于自己的座位。途中我們還干脆爬到火車上面的頂棚,一邊愜意地呼吸起外面新鮮的空氣,一邊觀望沿途的風景。田野上的河流和村莊從兩邊飛馳而過;疖噺囊粋又一個隧道呼嘯穿越,眼里的世界一會兒黑下去一會兒亮起來。樹木逐漸稀少,土地的顏色開始變黃。我們看到路邊有人捧著大碗蹲在地上吃飯,他們身后的山地出現(xiàn)一個個圓形的窯洞,看到這些景物,我們知道自己已經(jīng)到了陜西地界。
火車在寶雞停了較長時間,有人下去買了只鹵雞上來。雞很小,有一兩斤重,說是這地方很有名的吃食。撕了塊來吃,果然是香;疖囬_到西安,又停了好長一陣,直到天差不多黑了,又才啟動。過了鄭州,駛向華北平原,火車速度明顯加快,聽到鐵軌很有節(jié)奏的哐當哐當,我們開始興奮起來,知道自己離北京正越來越很近。
這天傍晩時分,火車在豐臺車站緩緩兒停下,我們被告知,北京到了!
算了算,我們坐了整整的七天六夜!
我們?nèi)艘押芷>,卻顯得異?鞓泛洼p松。終于到了首都北京!很快,我們被汽車送往接待站。接待站是地處西單羊房店的北京地質(zhì)勘探設(shè)計院。
在成都上火車的時候我們買了許多饅頭,沒有吃完,還剩半書包。幾天下來已經(jīng)變餿,想拿去丟了又覺得可惜,就想送人喂豬。找到一位大媽,我們問她:“有沒有豬?”她問:“啥?”我們又說:“豬!”反復幾遍,她終于聽懂,說:“我沒有居!”徐建中拿五分錢去買煮花生,他嫌少,說:“五分錢才這滴滴兒?”別人問他說的啥,我們哈哈大笑,說你那椒鹽普遍話北京人根本就聽不懂。
于是,我們開始學著用普通話。
羊房店住下來第二天,我們就迫不及待去了天安門,站在凜冽的寒風中照了張全身照,同學們差不多是一樣的姿勢,一樣的表情,把毛主席語錄書拿在胸前,目光堅定,朝向遠方。
我們開始到處轉(zhuǎn)悠。去了北大和清華園,在北大校園里看到有人貼出大字報,寫著打倒LSQ、WGM,當時心里嚇了一跳。也去了頤和園,那里游人稀少,因為是冬天,顯得很蕭條冷落。還去了文化部,墻壁和樓道全是大字報。字都寫得漂亮,揭發(fā)周楊的,揭發(fā)田漢的,揭發(fā)何其芳的……這些當代的中國文化名人,以往只是在書本和報刊上看過他們的名字,現(xiàn)在居然來到他們生活工作的地方,真像是做夢一樣啊!我們像到了什么圣地,真還說不出是個什么感覺。
在街上,遇見阿爾巴尼亞和羅馬尼亞國家歌舞團訪華的演員。他們穿著筆挺尼子大衣,人都高大漂亮,看自己身上灰撲撲的棉衣,對他們很是羨慕。去“湖南味”吃了頓飯,女服務員俏美的面容居然讓我好久都在念想,這該是青春成長時代一種純粹而美好的情愫吧?幢本┤撕绕【,我們也買了兩盅,喝一口,立即想吐,說這東西咋那么難喝,簡直給潲水的味道差不多!其實,這只是一種比喻,誰也沒吃過潲水,一次兩次,口感就好多了,覺得還可以的嘛!
設(shè)計院的禮堂擺有臺黑白電視,每天吃了飯,總要在那兒站上一會看電視。記得電視里正播放毛主席站在天安門檢閱紅衛(wèi)兵的情景,劉少奇站在他右邊,戴著絨棉帽,臉色陰沉。當時我和許多人一樣,一點不知道中國將會發(fā)生什么,更不知道LSQ將會成為工賊,內(nèi)奸和叛徒,被稱為中國的“赫魯曉夫”,以及他后來的悲慘離去。
好些單位都實行了軍管,我們所住的勘探設(shè)計院也是如此。負責接待我們的解放軍,有一位姓范的排長,湖北人,很年輕,看樣子二十出頭,很喜歡我們四川妹子,對女同學很照顧,關(guān)心她們的生活起居。在后來的許多年,他和我班上的一位女同學仍一直保持通信聯(lián)系,之間好像有點愛情的萌芽,只是沒有長葉開花結(jié)果。這算是那個年代給我們留下的一種人性的溫暖。女同學都很活躍,喜歡在外邊的壩子唱歌跳舞,設(shè)計院機關(guān)干部有人見了跑來參與。有個男的,叫周長富,蒙古舞跳得特別棒,踮起腳尖碎步奔跑如飛,獲得一片喝采。他告訴我們劉長瑜是他妹妹,江青很喜歡她。京劇紅燈記里演李鐵梅的劉長瑜我們從電視里不止一次見過,他倆臉形長相看去十分相似,對他的說法我們一點不懷疑。若干年后看劉長瑜的自述,她父親叫周大文,與張學良是把兄弟,20年代奉系軍閥駐京,出任過北京市市長。她母親是父親第三房姨太太,她在母親這房排行第三,前面有兩個哥哥。她本是姓周,后來隨母改為姓劉。由此佐證,周長富說的是亊實。
在北京住了差不多有二十天,大家都在等待,等待毛主席接見我們。
這期間,范排長每天帶著我們軍訓。練習向左轉(zhuǎn)、向右轉(zhuǎn)、齊步走等等。早上六點,把同學們叫起,從駐地跑步到軍事博物館,大約有十多華里,大家累得想吐。
有天周末晚上,組織我們和外面的學生聯(lián)歡,地點是在一個軍區(qū)禮堂。我被同學慫恿,上臺唱了首東方紅音樂舞蹈史詩中的贊歌:“啊......哈......嗨......咿喲......”。我模仿胡松華哼起蒙古長調(diào),臺下掌聲雷動。唱完,許多人喊再來一個!這是我萬萬沒料到的事,那場景成了我永久的青春記憶。
在學校里我已有過上臺獨唱的經(jīng)歷。這首歌是周錄昌在城墻邊的麥地里把我教會的。他喜歡音樂,二胡也拉得不錯,算是我音樂的啟蒙老師。這首歌我在不同場合,不同時間都唱過,別人開玩笑說這是我的保留節(jié)目,幾十年了,我從時間的那頭唱到了時間的這頭。
終于說毛主席要接見我們的事了,我們像打了雞血,一個個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。
這天吃過晚飯,通知我們明天去天安門,毛主席要接見我們。要求學生們把身上的鑰匙鋼筆小刀什么的一律解下。
第二天一早起來,吃了飯,排著隊,每人發(fā)了袋餅干,我們幾乎是跑步去到天安門。
我們被安排在天安門金水橋右側(cè)的地段席地坐下。最前一排坐著解放軍戰(zhàn)士。廣場上人山人海,人人揮著毛主席語錄本,廣場看去是一片紅色海洋。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此起彼伏,震天動地。一名解放軍指揮我們唱歌,和傍邊的學生互相比賽,喊:再來一個!要不要?大家扯著嗓子叫,要!
十點,東方紅樂曲從廣播喇叭驟然響起。
毛主席來了!廣場上人群頓時歡呼起來,人們像潮水一般往前涌動,秩序開始有些亂。
“小將們不要動!”前排的解放軍手挽著手,不讓學生再往前。他們眼睛里噙滿淚花,大聲吶喊,叫學生們遵守秩序,不要亂動。學生們根本不管,一個勁的往前擠,后排的人已經(jīng)站了起來,我被人一下擠到了后面,只能一蹦一跳地努力伸長脖子看。
毛主席的車是從天安門城樓下的新華門駛出的,他身著綠色軍裝,站在車上,不斷向?qū)W生們揮著他的右手。他旁邊站著林彪,林彪一只手把在車欄,一只手拿著紅色語錄本不停在揮動。毛主席先是朝我們這邊揮了揮手,然后轉(zhuǎn)過身去,朝著別的方向揮手。現(xiàn)在回憶,他的車從廣場駛過,與我們相距大約就二三百米,他肅著臉,瞇縫著眼晴四下里張望,似乎在思想著這天地間的廣闊和無限,印象中他的頭要顯得比別個都大。車速開始快起來,揮手之間車已遠去。后面跟有幾輛車,上面站的是周恩來等人,好像那天出來的還有江青和陳伯達。我們使勁揮著手頭的紅色語錄本,興奮得又喊又跳,一遍又一遍高呼毛主席萬歲!不少同學眼晴里流出了激動的淚水。
這天是1966年11月26日。
資料記載:從1966年8月18日起,到這年的11月26日,毛主席前后八次檢閱接見紅衛(wèi)兵1200萬人。
我們是第八次被接見的紅衛(wèi)兵,這也是毛主席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后一次接見紅衛(wèi)兵。
曾經(jīng),我是這1200萬分之一。時代的政治風云將我們裹挾,我像一片羽毛,被一陣狂風從地上吹起,飄飛了一陣,最終回落到塵埃,1966年的北京之行于我是一段特殊的經(jīng)歷,如今它己變?yōu)橐粋遙遠的記憶。
注:圖片來源于網(wǎng)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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