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起“帶娃逛博物館”,不少年輕父母常有困惑:好不容易帶著自家的孩子來博物館一趟,可是孩子卻沒常心,在博物館里看了沒半個小時,就吵著要離開了。有的家長還很困惑,博物館里那么多寶貝,別說孩子,連大人也不知道,到底要從哪里開始看起呢?還有小部分家長總希望孩子能在博物館里速速開竅,得到人文的熏陶,吮吸歷史的氣息,成為新一代慧眼識寶的文物專家。
公眾印象中的博物館。(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)
觀眾們的種種疑問,其實也是不少博物館業(yè)內(nèi)人士時常思考的問題。上海博物館副研究員張經(jīng)緯在十幾年的工作期間經(jīng)常遇到觀眾向他拋出這樣的問題。作為一名博物館人,張經(jīng)緯認為這些參觀博物館的孩子就是博物館的未來。如果這些代表未來的小觀眾(以及他們的家長)沒能從一開始就看懂博物館,愛上博物館,那或許就是博物館最大的損失了。
在了解觀眾這件事上,或許沒有人比約翰·?耍又荽髮W伯克利分校)和林恩·迪爾金(弗羅里達大學)這兩位教育學和博物館專家更加勝任。他倆經(jīng)過25年的時間,對廣義的博物館,包括藝術(shù)、歷史、兒童和自然史博物館,以及動物園、植物園、科學中心、故居、國家公園等等(甚至還擴展到虛擬博物館)機構(gòu)進行研究,完成了一項有趣的研究:《博物館體驗再探討》。在下文中,張經(jīng)緯從業(yè)內(nèi)人士的角度,結(jié)合這本著作的分析結(jié)論,談談如何從博物館方和觀眾的雙重視角,重塑博物館體驗。
《博物館體驗再探討》,[美]約翰·?/ [美]林恩·迪爾金著,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,2021年4月。
撰文 丨 張經(jīng)緯
(上海博物館副研究員,人類學者,作家)
博物館人眼中的博物館與觀眾眼中的博物館
什么是博物館體驗?這本研究型著作將當今博物館所面臨的狀況,從根本上分為兩個方面:一、博物館想讓參觀者看到些什么,得到些什么?二、觀眾們想在博物館里看到些什么,而他們實際上又看到了些什么?
簡單來說,博物館體驗包括兩個視角,博物館方的自我認知與觀眾的認知。比方說,博物館策展人通常認為參觀者是為了欣賞藝術(shù)、了解歷史上的文明、與古典世界融為一體等等崇高的目標,在做好了充分的提前準備工作,甚至精心打扮一番后,才來到向往已久的博物館。
而實際上,研究顯示,絕大多數(shù)參觀者確實懷著一種“崇敬感”來到這個“寧靜且神奇”的場所。但是,他們最關心的,其實是前往博物館時的交通時間、停車問題、幾點關門,以及博物館餐廳的飯菜好不好吃,有沒有值得購買的打折文創(chuàng)紀念品,比如玩偶、徽章、明信片,或者冰箱貼。如果要在這份列表中加入些貌似“專業(yè)”的主題,可能會是博物館里的展品是不是都是真的?這些文物都很貴吧……
博物館里的網(wǎng)紅文創(chuàng)。
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這樣的情況呢,真的是“陽春白雪”不巧遇到了“下里巴人”了嗎?其實并非如此。站在博物館策展人的角度,不得不承認,其設想的觀眾在很多時候都是“學富五車、才高八斗”的資深藝術(shù)史專家,來到展廳里,仿佛隨時隨地都可以笑談上下五千年。
而現(xiàn)實中來到這里的觀眾,基本都是在“工作、做禮拜、購物以及其他休閑活動中做出取舍”之后,才選擇了博物館。說得再明白些,在最普遍的觀眾們看來,去博物館參觀其實和去電影院、健身房、購物中心、網(wǎng)紅餐廳,以及家里的沙發(fā)一樣,是周末或空閑時段里,放松身心、休閑娛樂的一個選擇。只不過這個選擇,在時下聽上去比較“高大上”,能讓自己感覺在建構(gòu)“合格的父母”這個身份時更自信一點,或者只是在朋友圈里曬圖時能博得更多點贊。
一方面,是博物館(或家長)希望參觀者僅僅通過參觀,就在2-3個小時里,奇跡般地變成古代藝術(shù)史的專家——實際上,要全面解讀任何一家正規(guī)博物館的陳列,都恐怕需要幾個博士學位的積累。另一方面,則是慘淡的現(xiàn)實。當研究者詢問一個半大男孩對一年前參觀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經(jīng)歷時,他對兩三個小時的參觀過程只留下這樣的記憶,“我不記得了,我想我們?nèi)タ戳丝铸。男孩們在恐龍的周圍跑來跑去……除了吃午飯我不記得其他事了”?/p>
觀察恐龍化石的孩子與父母。
平心而論,以傳授、傳播知識為宗旨的博物館,只給觀眾留下這樣并不算美滿的“博物館體驗”,或許是一件令布展者和參觀者都略感遺憾而尷尬的事情。
如何找回“寧靜且神奇”的博物館
直面尷尬本身,至少好過心照不宣的繼續(xù)尷尬,因為發(fā)現(xiàn)問題本身,就意味著距離問題的解決又邁近了一步!恫┪镳^體驗再探討》的兩位研究者,也確實給廣大博物館提出了一些切實可行的建議。這些建議同樣分為兩個部分,分別給予館方和觀眾。
首先,對于館方來說,傳統(tǒng)的展線邏輯依然重要。展覽的策劃者通常會借助陳列的結(jié)構(gòu)(參觀的順序),傳遞一種知識的邏輯。比如,在動物園、植物園、地質(zhì)館、科技館等機構(gòu)中,布展者會通過分類方式,傳遞自然世界的體系,以及“進化”的觀念——畢竟,哺乳動物、鳥類、水生植物、隕石標本這些分類,對大部分參觀者都能一目了然。而這種“交互”機制,可使觀眾在參觀的同時,完成自助的學習過程。
與此同時,如今與日俱增的博物館也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思路。越來越多的汽車、金融、電信、航天、3D打印等行業(yè)或新興產(chǎn)業(yè)博物館,可以滿足參觀者多元的興趣。畢竟,我們雖然無法在2-3個小時里,速成為一個古代藝術(shù)專家,但要在這段時間里了解一個充實、具象的主題,已經(jīng)足夠了。
中國3D打印文化博物館。
其次,對于參觀者來說,這樣的建議同樣奏效、可行。既然博物館可以從一個“大目標”分解成若干個“小目標”,那么參觀者也可以通過拆分目標,來獲得更多積極的體驗。研究者調(diào)查發(fā)現(xiàn),許多帶著孩子前往博物館的年輕父母自己也只有極其有限的參觀經(jīng)歷,他們在博物館里兩眼茫然的同時,又怎能奢望自己在展廳中跑來跑去的孩子,在極短的時間里就展現(xiàn)天賦異稟,成為藝術(shù)品鑒賞小天才呢。
因此,我們的體驗專家也建議,如果觀眾們放棄一次看個夠,一口吃成文物專家的“雄心壯志”,每次都帶著一個短期就可以實現(xiàn)的“小目標”來博物館尋找答案,或許就有更高的滿足感。比如,花一個小時來了解一下陶瓷的燒制過程,或是從史前馬車輪子到現(xiàn)代汽車橡膠輪胎的進化之旅,又或者古代造紙工藝的流程,都是方便操作且卓有成效的參觀策略。
當然,更真實的觀展數(shù)據(jù)其實還顯示,雖然人們在回想觀展的過程中,都很難指出哪些具體領域給人留下最深印象,但無疑都將參觀博物館的經(jīng)歷記憶為一段與家人、朋友、同學或老師共同相處的溫馨時光。
在博物館里學習新知的孩子與父母。
因此,有時將參觀博物館理解成一種等同于享受游樂場、電影院、網(wǎng)紅餐廳一樣的休閑體驗,而非“崇高、典雅”的學習場所,也能讓我們回歸博物致知的初心。
邁出體驗博物館的第一步
誠如書中所言,拜各類書籍、電視和電影中塑造的博物館形象所賜,今日的博物館“仍然被媒體描述稱古老、陳舊的異國(古代)藏品之淵藪”,滿足人們對于獵奇的想象。但我們作為博物館的當代從業(yè)者,依然有信心將其從“稀奇古怪東西的陳列柜”形象中拯救出來。努力幫助參觀者改變那種,在陳列品/文物面前,混合了敬畏感、距離感、迷失感,又不知如何表達的失語狀態(tài)。
兩年多前,我在拙作《博物館里的極簡中國史》中,就已經(jīng)暢想過:我們面對中國的博物館中那些古代藝術(shù)品時,除了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感嘆太漂亮,太精美了,了不得的“寶貝”之外,還能再想到一些什么。其實,當我們將這些藝術(shù)品,還原成人類先民在歷史上創(chuàng)造出來的“有用之物”,就能發(fā)現(xiàn),古人是如何借助這些物品的生產(chǎn)和交換,建立友誼、結(jié)成婚姻,推動了人口的增長、文化的演變。此時的我們就已經(jīng)邁出了體驗博物館的第一步。
《博物館里的極簡中國史》,張經(jīng)緯著,鐵葫蘆·北京聯(lián)合出版公司,2018年2月。
今天第45個世界博物館日的主題是“恢復與重塑”。拋開“高尚、典雅”知識殿堂的固有印象,回歸博物致知的初心,在博物館中找到與家人、朋友共度的溫馨時光,不妨可以視作重塑博物館體驗的好辦法。
共度博物館里的溫馨時光。
作者 | 張經(jīng)緯
編輯 | 李永博 羅東
校對 | 李世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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