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場與病毒的賽跑,日本不僅跑慢了,還排起了隊。
作 者丨彭權綸
屢獲諾貝爾醫(yī)學獎的日本,為什么至今沒做成新冠疫苗?
高燒數日、呼吸困難、失去嗅覺……病榻中的中村憲昭已經被病魔折騰得奄奄一息了。5月23日,他再次撥通119號碼,請求派一輛救護車把自己送到醫(yī)院治療。
其實早在6天前,他就已經被確診為新冠陽性,卻沒有被醫(yī)院收治。
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頒布的《醫(yī)療指引》規(guī)定,血氧濃度低于93%的人才需要吸氧氣,而彼時他因為沒有達到這個收治標準,被通知只能在家休養(yǎng),靠自己扛過去。
中村憲昭一直堅持到血氧濃度低于90%,他才再次撥打求救電話。救護車來到他家門口,但在車內檢測血氧濃度后,醫(yī)護人員告訴他情況并不嚴重,讓他繼續(xù)在家休養(yǎng)。
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。
一個新冠重癥患者得不到救治,被迫在家休養(yǎng),這樣的故事放在中國可能難以想象,但在日本已是常態(tài)。
今年3月,印度變種毒株在日本大爆發(fā),新增感染人數從2月底不到700人,到5月最高超7000人,3個月內新增感染者多了10倍,媒體甚至驚呼“日本或成第二個印度”。
日本各地的醫(yī)院早已是人滿為患,有民眾稱“這里的醫(yī)院已經完了,不像是醫(yī)院,而是‘地獄’。”
▲日本新冠病毒新增患者數量
來源:日本厚生勞動省
在大阪,已有近9成確診患者無法在醫(yī)院就醫(yī),只能在家里自行隔離,用當地人的話說,就是自生自滅。
截至目前,日本已有超過500人沒能扛到去醫(yī)院治療,就已經在家中去世了。很多獨居的人,直到醫(yī)生上門詢問病情時,才被發(fā)現早已染病去世。
老百姓(603883,股吧)在疫情中水深火熱,日本本國的疫苗卻遲遲不見蹤影。
在我們的印象中,日本是個醫(yī)療高度發(fā)達的國家,事實也的確如此。
在生物醫(yī)藥領域,日本確實名列前茅,巔峰時期僅次于美國和德國;過去十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(yī)學獎中,就有4位日本人在列;專為中國有錢人開發(fā)的日本醫(yī)療旅游,近年來也持續(xù)受到熱捧。
但這次疫苗研發(fā)的遲緩,打破了日本在外界眼中“醫(yī)療優(yōu)等生”的印象。
目前,日本國內至少有10家藥企參與了新冠疫苗的研發(fā),跑得最快的AnGes正在進行DNA疫苗的臨床2/3期試驗;鹽野義制藥正在進行重組蛋白疫苗的P1/2試驗;KM Biologics和“第一三共”自3月以來也一直在進行P1/2測試。
▲各國疫苗在日本的研發(fā)及審批進度
來源:Answers News
以上幾家藥企聲明稱,最快也要下半年才能有疫苗產品上市。而相比之下,中國到目前已有5款疫苗面世。
這是一場與病毒的賽跑,日本不僅跑慢了,還排起了隊。
受制于國內疫苗緩慢的研發(fā)速度,日本被迫在國際上采購疫苗?墒窃诋斍岸鄧咔樯形吹玫接行Ь徑獾那闆r下,疫苗并不是有錢就能買到,還需要攀關系、看疫苗供給國的臉色,不然就只能和其他國家一樣等待全球疫苗的剩余產能。
2月中旬,日本才開始安排疫苗接種,但疫苗緊缺,僅夠一線醫(yī)護人員接種。
4月16日,日本首相菅義偉訪美,在獲得拜登表態(tài)之后,特意與輝瑞CEO舉行電話會談,請求追加更多新冠疫苗。
這次會談頗有成效。預計到6月底,日本能在國際上拿到1億劑輝瑞疫苗、4000萬劑莫德納疫苗和1.2億劑阿斯利康疫苗,但由于阿斯利康疫苗潛在的血栓風險,日本沒有放開該疫苗給公眾接種,而是送給了中國臺灣和東南亞一些國家和地區(qū)。
疫苗還在等待,醫(yī)療系統已經全面崩潰了。截至7月1日,日本這個人口數量和中國廣東省相當的國家,累計感染超80萬,累計死亡人數超過1.4萬人。
很多人不禁想問,屢獲諾貝爾醫(yī)學獎的日本,為什么至今沒做成新冠疫苗?
日本的疫苗史,也是一部不斷“翻車”的歷史。
1948年二戰(zhàn)到了尾聲,有大批日本軍人將要回國,有可能將大量國外的病毒帶回日本。為了防止?jié)撛趥魅静〉谋l(fā)和傳播,日本推出了《預防接種法》,并針對12種疾病要求強制接種,違反規(guī)定的還需繳納罰款。
在1940年代的日本,百日咳是一種常見的兒童呼吸道傳染病,每年就有10萬名兒童感染百日咳,其中超過1萬人因百日咳死亡。
1968年,針對百日咳、白喉、破傷風聯合疫苗被《預防接種法》引入,效果十分顯著,僅用了三年,百日咳每年的死亡率就降低到原來的2%。
但是,沒有一款疫苗是完美的。
1974年到1975年初,連續(xù)兩例嬰兒在接種百白破疫苗的一天內死亡,這迅速在全國引起了疫苗恐慌,日本政府立即停止了百白破疫苗的接種。1976年,在保持強制接種的同時,日本取消了處罰規(guī)定,并建立健康損害救濟制度。
兩年后日本恢復了百白破疫苗的接種,但恢復后疫苗接種率大幅下跌,導致百日咳死灰復燃。1979年,有1.3萬人感染百日咳,反彈到10年前的水平。
百白破疫苗不是個例。
1987年日本開始強制接種針對麻疹、腮腺炎及風疹的麻腮風疫苗,但疫苗不良反應率卻居高不下,每900名接種兒童就有1名產生不良反應,是試驗預期數據的2000倍。
到了1993年,日本政府在公眾抗議的壓力下決定終止麻腮風疫苗的接種,但為時已晚,全國180萬接種該疫苗的兒童中,已出現1700多例的急性腦膜炎,還有多個因接種疫苗而導致死亡及永久性失聰、失明的案例。
東京高等法院裁定,疫苗事故的受害者可以通過《國家賠償法》向政府索賠,這也成了日本政府在疫苗事故中無法免責的先例。
大阪地方法院的一份判決書顯示,一位因接種麻腮風疫苗導致嚴重永久性殘疾的患者,獲得了1.2億日元賠償,類似這樣與麻腮風疫苗相關的醫(yī)療索賠案,當時有近千起,賠償數額之大可以想象。
1994年,日本政府重新修訂了《預防接種法》,將疫苗接種從“強制”放寬為“推薦”,從“大規(guī)模接種”放寬為“個人接種”,減少政府在疫苗事故中的責任。
1996年,麻風腮疫苗的危機尚未完全平息,日本生產的乙肝疫苗又爆出了丑聞:因為使用了國外艾滋病和肝炎患者的血清作為原料,導致部分接種者染病。
對于上述事件,利益相關的日本政府、接種醫(yī)院、生產廠家卻一同掩蓋真相,導致更多疫苗接種者成為病毒感染者,在數千名患者聯合提起公訴后,事件才得以曝光。
▲數千名患者上街游行
來源:jiji.com
在這次乙肝疫苗事件中,日本政府需要賠償的人數超過43萬,金額共計3.2萬億日元,個人最高獲賠3600萬日元。作為乙肝疫苗的供應商,化學及血清療法研究所被勒令停業(yè)110天。
一次又一次的疫苗危機,使日本政府對疫苗的研發(fā)與接種的態(tài)度越來越保守,對新疫苗審批卡得越來越嚴格。在1993年至2007年間甚至出現長達15年的“疫苗空白期”,期間只引入了兩種新疫苗,還只是傾向于經多年驗證的老牌疫苗。
《預防接種法》在保護日本民眾打疫苗的權益同時,成了套在疫苗產業(yè)頭上的枷鎖。
為了避免疫苗事故,日本政府傾向于疫苗供應商單一化,這也導致了疫苗產業(yè)缺乏活力。
研發(fā)一款新疫苗,不僅審批困難,審批通過研發(fā)上市了,政府又不敢采購,一款沒有“錢”途的產品,企業(yè)自然提不起興趣,這使得日本疫苗產業(yè)只能“躺平”。
進入21世紀,日本少子化愈發(fā)嚴重,疫苗需求量連年下降,在這個不斷萎縮的市場里,已經連一家規(guī)模大點的企業(yè)都放不下了。
眼看曾經處于前沿的疫苗研發(fā)領域,快要變成一潭死水,日本政府終于坐不住了。
2006年日本政府制定《疫苗產業(yè)愿景》,喊話各大藥企和各疫苗制造商:“呼吁疫苗制造商將其業(yè)務發(fā)展為大型制藥公司的一部分或與制藥公司合作,成為一家資金雄厚的制藥公司的子公司,不斷推出新的疫苗,賺取穩(wěn)定的利潤,實現正循環(huán)發(fā)展。”
在政府的引導下,很多有實力的疫苗制造商(實驗室)抱上了有錢藥企的大腿,但卻依然沒有成就一個成功的案例。
2011年,“第一三共”與北里研究所成立合資公司“北里第一三共疫苗”,2017年疫苗業(yè)務銷售額達到420億日元。但后來該公司的疫苗被告知不符合政府標準,被迫自愿召回,直接導致219億日元的損失。
盡管進行了400億日元的增資以重建公司,但仍沒能頂住巨額損失的壓力,“北里第一三共疫苗”公司在2019年4月被迫解散。
2017年,疫苗制造商UMN Pharma投資100億日元,興建用于新疫苗研究技術的廠房,結果被政府以“缺乏臨床意義”為由駁回申請,該藥企的投入也打了水漂,在資不抵債下被業(yè)內巨頭鹽野義制藥收購。
日本媒體直言,《疫苗產業(yè)愿景》已經流于形式。
“第一三共”社長曾對媒體公開表示:“日本的制藥企業(yè)都對投資疫苗猶豫不決,政府也沒有投入充足的預算來支持疫苗開發(fā),而要想制造出高品質的產品,需要大規(guī)模的投資,能不能盈利對企業(yè)而言很重要!
疫苗產業(yè)愿景推進委員會的官員說:“疫苗開發(fā)需要產業(yè)界、政府和學術界的共同智慧,我們聽取了產業(yè)界的意見,但遺憾的是,由于技術問題和缺乏明確的經濟激勵措施,進展緩慢!
從企業(yè)家和官員的表態(tài)中不難發(fā)現,企業(yè)和政府之間已經陷入了某種囚徒困境。
在囚徒困境中,兩個人都做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,最后卻是一個雙輸的局面。政府和企業(yè)都在為自己的利益精打細算,政府擔心疫苗事故嚴卡審批,企業(yè)沒有政府的支持也不敢投入創(chuàng)新,推諉扯皮耗去的不只是時間,更危及普通老百姓的性命。
參與日本mRNA疫苗開發(fā)的東京大學石井健教授曾對媒體抱怨:“2020年初,歐洲和美國有數萬億日元用于疫苗開發(fā),而日本只有大約100億日元!
疫苗產業(yè)是個耗時長、高風險的產業(yè),如果沒有足夠大的市場或者政府的大力補貼,企業(yè)是賺不到錢的。
若僅供應日本本土市場,疫苗企業(yè)很難收回研發(fā)成本,所以當前在疫苗研發(fā)的臺面上,仍然鮮有大玩家的身影。
如今,國際疫苗市場已被各國劃好地盤,無論是國際影響力還是疫苗的供給速度,日本都無法與中、美、英、俄相提并論,日本企業(yè)如果想把疫苗賣到海外,更是難上加難。
盡管如此,在新冠疫苗的牌桌上,日本仍然沒有放棄掙扎。
除了沖在一線的疫苗企業(yè)外,更多大企業(yè)還是持觀望態(tài)度,或選擇更穩(wěn)妥的方式加入戰(zhàn)局。
作為早已躋身全球前十的日本醫(yī)藥界巨頭的武田制藥,并未開啟疫苗研發(fā)工作,而是與美國藥企合作在日本推廣莫德納疫苗。
有日本專家指出,若新冠病毒最終演化成需要每年接種的流感疫苗,日本企業(yè)才有自主研發(fā)的動力。
而長期以來日本政府的保守態(tài)度,讓整個疫苗產業(yè)在面對新冠疫情時,維持數十年一貫的“貿工技”思想,即與其讓自己的企業(yè)冒險研究疫苗,不如直接從國外進口。
但進口也沒那么容易,日本在疫苗事故方面近乎零容忍,也讓國外的疫苗也很難快速引進。
去年12月就開始在日本臨床試驗的輝瑞疫苗,也是在2個月的小規(guī)模人群試驗后,迫于新一輪疫情的爆發(fā),才被“特例批準”,以往這個時間起碼在1年以上。
日本政府在2月中旬開始接種疫苗時宣布,對因接種新冠疫苗副作用等導致死亡的被害者,根據日本國家預防接種被害者救助制度,將支付一次性賠償金4420萬日元。
日本厚生勞動大臣田村憲久在國會中稱:“只有解決居民的恐懼心理,才能更好地促使新冠疫苗流動,最終達到抑制疫情的作用。”
盡管日本政府已經承諾了價格不菲的疫苗事故賠償,但接種工作卻一點也不能讓人放心。
在優(yōu)先供給65歲以上老人的疫苗接種階段,就已事故頻發(fā):
5月12日,一位護士拿了沒有灌入疫苗的注射器給老人接種,注射進去了0.3毫升空氣;5月15日,一接種人員將生理鹽水當做疫苗給老人注射;6月3日,一家老年人機構一百多人接種了沒有按規(guī)定冷藏的疫苗……
這些負面新聞和多次的疫苗危機,增加了民眾對疫苗的恐懼心理,也在增加藥企研發(fā)的成本,其中就包括很少有人愿意加入疫苗的臨床試驗。
進度最快的疫苗企業(yè)AnGes,原計劃于日本本土進行數萬例患者的臨床試驗,因愿意接受臨床試驗的人數不足以失敗告終。其他藥企只能選擇時機和成本都更高的海外大規(guī)模試驗方案。
有日本媒體稱:“臨床試驗對于這些藥企來說是一堵墻!
有安全風險的疫苗不批,有虧錢風險的疫苗不做,有接種風險的疫苗不打,政府、企業(yè)、民眾每一方都在追求一劑完美的疫苗,看似每一方都沒做錯。
但在不完美的世界追求完美,最終只能走向內卷:
政府幾乎批不下來疫苗,企業(yè)也因風險太高放棄創(chuàng)新,民眾也對疫苗不信任,結果就是大家都“躺平”,眼睜睜地看著病毒肆虐。
日本首相菅義偉在6月9日表示,盡量在2021年10月-11月完成所有國民的疫苗接種。
按照當前的疫苗研發(fā)速度,在國外疫苗占據優(yōu)勢的情況下,日本國內企業(yè)很有可能連喝湯都趕不上了。之前的研發(fā)投入也許就此打了水漂,沒有人知道這些疫苗企業(yè)下一步怎么辦。
[1]《疫苗接種為什么日本這么慢?》NHK
[2]《日本也曾遭遇“疫苗危機”:兩個死嬰,十年代價》醫(yī)脈通
[3]《全線崩潰!大阪近9成確診人只能在家等待,日本政府仍放不下奧運》曾正
[4]《全球新冠疫情、疫苗、藥物跟蹤系列》國盛證券
[5]《如果情況變得更糟,你能叫救護車嗎?》NHK
THE END
出品人:畢亞軍
主編:王曉 責編:周怡 劉彥潮
美編:楊亞姣 運營:方樂迪 張嬋 倪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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